发布日期:2025-11-30 16:49 点击次数:177
不知何时起,我对这些飘零的落叶,生出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亲切来。我庭院里这棵老槐树,这几日掉叶子掉得愈发厉害了。不是那种纷纷扬扬、带着诗意的飘落,而是疏疏落落的,一片,又一片,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、无可奈何的神气,从高高的枝头旋下来,擦过枯寂的窗棂,最终委顿于地,发出一声极轻、极微的叹息。那声音是干巴巴的,你若不用心,是万万听不见的;但若听见了,那点声响便直往心底里钻,痒痒的,又带着点凉。
这异乡的落叶,与我记忆里的,是全然不同的。故乡的落叶,要阔大得多,也绚烂得多。尤其是乌桕树的叶子,经了霜,便红得像一团团烧得正旺的小火苗,在秋日的阳光下,亮烈烈的,有些扎眼。它们落下来,也不似这般孤寂,常常是成群结伴的,“沙沙”地,厚厚地铺满一层,踩上去,是一种松软的、温暖的触感,仿佛大地盖上了一床华美的毯子。我们这些孩子,是顶喜欢在那上面打滚的,直滚得满身都是那种清冽的草木香。那香气,是活泼的,是带着生命最后的、也是最浓烈的热情的。
而今,我脚下的这些,却是焦黄的,蜷缩的,像一些写满了字却又被揉皱了的信笺,上面的字迹模糊了,再也读不出春夏里那些青葱的故事。它们静静地躺着,彼此隔着些距离,显得生疏而客气。风来时,它们也只是无力地挪动一下身子,发出些琐琐屑屑的碎响,仿佛在窃窃私语,议论着这个陌生的、不属于它们的归宿。这便让我无端地想起庾信《哀江南赋》里的句子来:“昔年种柳,依依汉南;今看摇落,凄怆江潭。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!”那江潭的摇落,想来就是这般凄怆的光景了罢。树尚且因迁徙而感伤,何况我这离乡的人呢?
展开剩余48%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了回去,飘到那千里之外的老家庭院里去。此刻,父亲大约正拿着一把竹制的长扫帚,不紧不慢地,将满院的落叶归拢到一处。他是不急于将它们当作垃圾清扫出去的,总要让它们聚一聚,说说话。母亲有时会挑些完整的、形状好的枫叶,夹在她那本厚重的、纸页已然泛黄的《圣经》里。她说,那是季节留下的书签。那叶子,带着故乡的风露与泥土气,被压得平平的,叶脉清晰如画,日后取出,便是一枚精致的、带着宗教般虔静意味的标本了。那里面,封存的是整整一个故乡的秋天。
而这里,只有我,和一个冰冷的、水泥砌成的院子。我蹲下身,拾起一片槐叶,它在我的掌心里,轻得几乎没有分量。我端详着它那蜷曲的边缘,那网一般细密而脆弱的脉络,它仿佛是我那无处寄放的、干枯了的乡愁。古人说“落叶归根”,这原是一种何等的圆满与安详!这些叶子,它们拼命地飘飞,旋转,是否也在寻找它们的那一方熟悉的泥土?而我,我这片从故枝上脱落的叶子,却被吹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异乡,在这坚硬的水泥地上,找不到一寸可以融入的土壤,只能任由那份乡愁,如这掌中的叶脉一般,丝丝缕缕,清晰而疼痛地蔓延开来。
暮色,便在这无言的伫立里,一层一层地浓重下来。远处的街灯“唰”地亮了,投下昏黄的、孤零零的光晕。几片迟落的叶子,在光影里划过,像几只迷失的、倦极了的蝴蝶。风又起了,带着彻骨的寒。我紧了紧衣衫,终于转身,推门进去,将满院的清寒与那一片“沙沙”的絮语,关在了门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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